大可的学生时代在意大利度过,本科与研究生阶段分别就读于罗马美术学院舞台设计系、罗马服装学院戏剧服装系。她的老师米兰拉·坎农诺、卡洛·波吉奥利都是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常客。从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到《英国病人》,大可从老师身上学到严谨、专注与触类旁通,“做真正的东方美学设计,需要走出去,到世界上看看,不断比较、研究继而融会贯通,否则很难知道‘东方’是什么。”
在欧洲,大可做过影视剧绘景,到了国内,则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。连续数日凌晨两三点,她在电影《铁道英雄》片场监督群演穿戴。今年热播的《雪中悍刀行》里,她在团队中负责男主角张若昀造型,小到一根发簪材质都有讲究。
设计出具有“符号性”的造型,是大可给自己定的目标。
大可
《白蛇》:谭元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
大可给我们看了一张《白蛇》胸衣细节图,手工扎出层层叠叠的胸部褶皱,一条条缝好、定型。相比话剧、音乐剧、歌剧,或修身、或飘逸的舞衣,又多了额外的工序,“舞蹈动作大开大合,只要有一点点不合身,演员会失去安全感。”
选择舞衣面料时,除了好看,大可格外注意舒适和功能性,《白蛇》舞衣的腰身、关节都有特殊的结构设置,比如西装腋下装有弹性插片,腰部使用弹性十足的氨纶布料。
上观新闻:《白蛇》设计灵感来源是什么?
大可:周可导演发给我《白蛇》剧本,这是一个古代和现代情境交织的故事。古代部分,导演追求宋代的感觉,我理解她要的是极简、清雅的宋代美学。现代部分,女主角看似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,但在无形中放弃自我,像一朵枯萎的花。
我给舞衣染色时选了带有“颓败感”的颜色,白色不是纯白,而是燕麦色,或是白色的花枯萎后的颜色,粉色同样如此。衣服上一些凌乱的花瓣也都是手工染制的。
舞裙压花实验
上观新闻:《白蛇》服装在制作上有什么讲究?
大可:我们先手工染好面料,再交给北京长期合作的工厂制作,那也是张叔平老师的工厂,非常感谢他们能提供协助。白蛇、青蛇的美带有尘封千年后破土而出的绽放感,每块面料颜色都是渐变、斑驳的。青蛇的衣服,我们染了五六天,选了四五十种不同颜色的蓝和不同颜色的绿。白蛇也是如此,我们染了20多种暖色调的粉和白、20多种冷色系的粉和白,再找出我们需要的颜色,打造不同感觉的白蛇服装。
青蛇染布肌理
上观新闻:舞蹈演员动作幅度特别大,你会担心衣服出现突发状况吗?
大可:舞剧服装不仅要考虑演员自身,还要考虑舞伴。谭元元有一条花瓣裙,在双人舞时,男演员要将她托举起来,因此腰部面料要防滑。在腰部有几个破洞的设计,为了防止舞伴手指误插进去,要把“洞”做得以假乱真。
演员的安全性也很重要,衣服装饰必须来回车线缝紧,不能跳着跳着掉下去,要考虑的细节特别多。
上观新闻:《白蛇》与谭元元合作,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舞者?
大可:谭元元是我学习舞台服装造型的一个重要原因。初中时,我在《外滩画报》上读到她给梵克雅宝代言芭蕾系列珠宝时的专访,被她的优雅高贵深深吸引。答应周可导演做《白蛇》后,我才知道主演是谭元元,当时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。
直到拍定妆照,我才和她有简短的交流。她说衣服很漂亮,我特别开心。我要确保谭元元对服装满意后再说出我对她的喜爱。
《白蛇》中谭元元的服装
上观新闻:做设计前,你会去回顾前人作品吗?
大可:我先整理好思路,明确自己想要什么,然后再去看资料。徐克电影《青蛇》已经成为一个符号。我希望自己的设计能成为“符号”,让人一直记住,被记住的才是经典,这也是我努力的目标。
做完《小美人鱼》戏服后,大可试穿
《雪中悍刀行》:男装不能忽略领子
宁静在综艺节目中说,男生帅不帅,不看脸,而是看脖子,因为脖子“有一股劲儿”。大可告诉我们,男装造型很容易忽视领子,但大师操刀的影视剧无一不精心处理领口。《花样年华》《一代宗师》《一步之遥》……最难做的不是旗袍,“女装想漂亮,可以借助装饰,要难看也不容易,反倒是男装,修饰少,西装、军装、长衫都考验设计师的品位和功底。”
上观新闻:《雪中悍刀行》故事背景架空,要如何构思造型?
大可:影视剧造型是团队工作,我们五六个人在造型总监张世杰的指导下,各自负责不同的角色。张老师喜欢简约、干净的视觉效果,我在负责执行张若昀饰演的男主徐凤年时,也在这一框架下做文章。
徐凤年作为王世子,衣服打版很重要也很难。为张若昀做圆领袍时,我们不断调整领口形状,古装对衣服尺寸要求没有那么精准,重点在于领口。高级男装尤其是西装、衬衫的领子要合体。
《白蛇》中的男演员也有西装造型,跳舞要求身上宽松一些,领口更加不能马虎,一定要贴合脖子。领子做得好不好,人站在那儿的感觉完全不一样。它只有完全贴合,你才会感觉到衣服是量身定做的。
上观新闻:除了为张若昀调整领子,还有哪些细节让设计团队操心?
大可:扣子很讲究,白色圆领袍配棕色的石头扣,绿色圆领袍配暗黄色的扣子。张若昀的袖子没有花纹,但我们在袖口特地绣了一朵小花。当他抬手时,细心的观众能发现绣花。
张若昀的腰带是黄玉做的,我们买了真的黄玉,去翻模、复制。发饰同样要简约而有新意。不同于一般古装剧的木簪、玉簪、金属簪,《雪中悍刀行》用仿象牙簪,我们画好纹样后请老师傅雕刻,看似简单,其实越简单才越难做。
上观新闻:你在意大利读设计,回国后参与《雪中悍刀行》这样的古装剧,从哪里学习中国传统服饰知识?
大可:做古装剧都要从查资料开始,在国内读设计也要经历这个过程。我在国外看了很多中国古装影视剧,也常去博物馆看中国艺术展。有时候一个展厅展出中国古代字画,隔壁展厅是欧洲古画,当它们处在欧洲同一个博物馆中,你可以从比较中体会更多,感受同一历史时刻的不同地方到底发生什么。
上观新闻:一些中国古装剧造型被吐槽使用日本元素,你怎么看?
大可:我参与的一部未播古装剧遇到过这个问题。其实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,很多时候是因为设计时想找一些新的感觉,要漂亮,又要与众不同,所以会想到日本文化,因为它有很多东西来自中国古代。
上观新闻:很多观众倾向于还原,还原的成果一望可知,古装的突破创新反而容易被诟病。
大可:我跟随学习的前辈造型师也遇到过设计不被理解,被观众吐槽的时候,他们会不开心,但觉得还是有坚持挑战的必要。这也让我收获许多。
《铁道英雄》:凌晨两三点“熬”在东北山沟
上观新闻:为电影《铁道英雄》做服装助理时,你有什么特别的体验?
大可:电影强度大,周期也很长。从接到剧本进组开始一直到结束,我连和朋友聊天的时间都没有。设计阶段,我从早上9点多开始画图、做衣服,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,定妆时常常忙到后半夜。
《铁道英雄》造型指导张世杰是我回国之后合作最多的一位老师,也是让我受教最多的。他从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成长起来。拍摄时,他会要求我们现场跟组。拍《铁道英雄》,我在东北山沟待了4个多月,零下20几度的天气,有时片场附近没有厕所,我一天不敢喝水。
上观新闻:在电影片场跟组,需要做什么?
大可:拍摄时,导演有监视器,妆发组也有监视器,我们要盯着一帧帧画面,演员帽子歪了、领子高了、裤脚没有卷起来、脸不够脏,都要及时调整。肉眼看到的,和在电影镜头里看到的不一样。最终呈现在银幕的理想状态,都是这样一点点盯出来的。
上观新闻:跟组听起来辛苦、枯燥。
大可:《铁道英雄》有200多个群众演员,有时候我要凌晨两三点起床,看他们一件件穿衣服,还要考虑视觉的丰富度和层次感。
张涵予、范伟、魏晨等主演会有造型指导把关,我们照着定妆照执行就好了,但群演都是临时召集的,造型指导会要求10个人里有3个人戴帽子、3个人系围巾,还有3个人系腰带,我们需要根据自己的感觉给他们穿戴好,每个造型在保证真实的基础上做到不一样。拍摄中间,群演要去吃早饭、中饭、晚饭、休息,等回来后衣服全乱了,我们再10个人一组地去调整。
上观新闻:为什么群众演员如此重要?
大可:对一部作品来说,气氛很重要。观众觉得某一个画面很棒,是靠群演支撑起来的。我做《白蛇》,先确定群演造型,再做主演的衣服,相辅相成。
上观新闻:你回国工作这三年,也是影视剧制作变化巨大的三年。
大可:我回国后的第一个项目和知名青年导演合作,是国内少见的科幻题材,投资不小,造型预算充足。当时我很兴奋,从拿到剧本开始,已经工作了四五个月,但结果这个电影还是遗憾地宣告终结。
横店每年有成百上千个剧组,今年缩减到两位数。影视剧就是这样,要有很大的心理承受能力,有时一部戏做了半年突然暂停,等我做完另外一个戏,它又重开了。
做现代戏和广告时,大可会画分镜头手稿和故事版
从奥斯卡得主身上,我学到了什么?
在意大利学习多年,大可深感美术史的重要。“老师言传身教,不要只看资料照片,要多去实地研究艺术品。”合格的设计师应该见到一件博物馆展品,就能辨析它的诞生时间,甚至脱口而出作者的名字。对设计这个行当而言,品位和眼界决定了作品的档次。
上观新闻:你在国外做设计,和国内相比有什么区别?
大可:我在国外参与过电影制作绘景,比如给欧洲古装戏绘制教堂场景里的壁画。让我感受比较深的是工作环境,我参与过一个戏,制作工厂在几百年历史的古堡里,非常漂亮。
在罗马歌剧院画绘景
意大利的服装设计和制作在世界上首屈一指,许多奥斯卡获奖作品由英国、美国设计师操刀,但在意大利的服装工厂制作。我研究过奥斯卡最佳服装奖得主,每年提名者中意大利人占1/4,美国人占了1/4,英国人占1/4,另外的1/4来自别的国家,但最后这1/4往往拿不到奖。
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《发条橙》的服装设计师米兰拉·坎农诺,《冷山》《英国病人》服装设计师卡洛·波吉奥利,都是我的老师。他们是奥斯卡奖常驻设计师,逻辑严密,抗压能力强,同时也长于社交。
意大利人、英国人、美国人的设计风格显而易见,比如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《神奇动物在哪里》一看就是典型的美国风格,如果某个获奖作品的古典风格非常扎实,多半是英国设计师做的。
在罗马做戏用帽子
上观新闻:从意大利老师身上,你学到了什么?
大可:他们每拿到一个剧本,会十分用心去找一手资料,而不是去找一个类似的电影参考。对他们来说,一手资料很重要。经验丰富如老师,也会常常去看艺术展,广泛涉猎各种各样的艺术门类,而不是光看服装资料。
他们在一个古典艺术环境长大,满大街都是艺术品。米兰拉·坎农诺做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时,会去看那个年代的油画、雕塑,确定整体的美学基调,再研究衣服的形制,思考如何在符合历史的基础上做得更好看。
大可跟andrea viotti和carlo poggioli合作时的合影
上观新闻:有句话说,上海的设计师多,北京的艺术家多,你怎么看?
大可:北京的创作氛围相对安静一些。作为设计师,除了埋头创作外,好的社交环境也很重要,因为做设计需要交涉很多东西,需要和客户交流各种需求。在上海,不同国家、不同类型的人聚集,你有更多和思维碰撞的机会,同时上海文化前卫、新潮,观众的接受程度也较高。